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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山为王角色拉郎|墨允】殊途 上篇 前尘

【战山为王角色拉郎|墨允】殊途 上篇 前尘
2023-06-02 11:05:36 来源:哔哩哔哩

本文改编自UP:叶先生的小南瓜 同名剪辑剧《殊途》,长篇一发完,为便于观看分上中下三篇放出——

瓜崽给你们点的六一福利已送达!(虽然因为我个人原因晚了一天,但我觉得也未必是坏事,毕竟儿童节怎么好看刀呢)

如果还没去看剧的朋友们,听我的安利,入股不亏啊!原剧超绝!


(资料图)

01入局 上

白鸽穿云而过,携着风尘轻巧地落在山间一角青灰屋檐之上。

琅琊山上信鸽往来消息传递,这种声响众人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只是能直接落在内庭……

执卷而坐的人耳尖微动,手下不紧不慢地翻过一页,心里已有了底。果然,不多时,一人脚步匆匆,进门便拜:“宗主,按照您的指示查到谢小公子的下落了。只是小公子身份贵重,属下一干人等不敢硬拿。”

见他身材精壮,目中神光湛湛,气息悠长内敛,落脚轻巧无声,一看便是位好手,而对面作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却气质文雅,没有半分江湖气,闻言目光都未曾从书上离开过,只是轻描淡写般道:“无事。”

身为属下的谢桐跟随谢浔已久,深知他的性情,立刻低首等待吩咐,不料谢浔接着道:“打晕了也不要紧,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要问我的罪。”  

声音里有些许嘲意,然而他唇边笑容浅浅,让这句话又多了些不易察觉的纵容味道。只他说得轻巧,谢桐却傻住了。正犹豫着,又有一人进门,劈头便问:“安之呢?”

新进来的人看着年纪不小,然而眉宇神态皆是轻松,东张西望间不甚稳重,倒显得孩子气,正是琅琊山上的唯一一位“庸医”——单阳子。

谢浔终于放下手里那本书,面上笑意越发浓郁不说,更添几分揶揄:“每次一进门就问,不知道的,以为你才是他师父。”

两人多年好友,受了这么句打趣单阳子也不恼,扭头看看谢浔,很是理直气壮地笑着坐下了。一旁谢桐赶忙低头,只是眉眼笑意也让人看得分明。

“安之年岁已足,但整个人依旧是孩子心性。他虽自幼在这梅花崖中长大,但终归有一日是要以王公贵族的身份回归朝堂。再不收收他的性子,到时想帮他都是鞭长莫及。”

不再刻意玩笑,谢浔眉间折出一道浅浅刻痕,有忧虑清浅地徜徉而过,带来几分沉重。

单阳子颇不赞同:“可当初安之的母亲千方百计将他送来梅花崖,就是不愿意他再搅进那一家子里,你是他亲舅舅,应该比我清楚啊。”

“但有些事情躲是躲不过去的,就像有些人命中注定会相遇。”

谢浔眸光渐远,逐渐的出了神。

总有要面对要承受的一天,无论他自己愿不愿意——

毕竟,命运从不给人讨价还价的余地。

不知道琅琊山上亲人们的忧虑,黑衣的小公子灵活穿梭在树林灌木之间,身后追兵紧盯着他衣角,片刻不敢放松,生怕被人溜了:“在那里,快追!”

谢允掠过树梢,半点也没有被人追逐的紧张刺激,倒觉得这群人跟在自己身后团团转的模样很是逗趣。他正琢磨着要怎么甩开这些人脱身,忽地后颈一凉,浑身窜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如芒在背的感觉……

谢允眼尾一扫,就见有位打扮甚是不羁的年轻人弯弓搭箭,眸子里映着箭尖的金属冷光,一时分不清哪个更锐利些。

见谢允察觉了自己,那年轻人轻松道:“阁下,此乃我狼稷山禁地,再走半步便休怪在下出手无情了。”

听出了这人不是在玩笑,谢允干笑着停步,老老实实束手就擒——

那想得也未免太美了,他谢允谢安之是这么老实认命的人吗?

谢允狡黠一笑,回眸看过来时是全然的自信骄傲。他一言未发,疾冲却看出了他这一眼的意思:那便试试!

立时,疾冲就被挑起了好胜之心:那就看看彼此的本事好了!

他不再犹豫,手中箭羽飞射而出,朝那道活力十足的挺秀背影奔去——

塞外气候与中原大有不同,早晨还是寒风冷露,到了晌午太阳就毒辣地晒了过来。人们经受不住这样的热情都躲在了树荫里,动作都是懒洋洋的。

只有位红衣姑娘,非但不曾躲在树荫,甚至还坐在最高处,确保太阳完完全全晒着自己,这才吹响了第一个音。

“那人的轻功真是了得,居然能在我的箭下逃出。”

疾冲拖着沉重的木板车走在颠簸小路上,瞧着还算轻松,身上衣服厚重而破旧,头发说是束着,看起来也依旧杂乱,是典型大漠苦力人的打扮,再一看那张过分好看的脸,免不得要人有些惋惜。

他尚在感叹自己之前与人交手输了一筹,有笛音跳跃着落下,一时顿住:这笛声……

疾冲抬头望去,就见红衣姑娘面容如玉,双眸清澈如湖,肌肤是北疆姑娘们少见的白皙细嫩,红裙热烈燃烧着,为炎热天气又添上些热度。

完了,果然是玉儿……

疾冲连忙停步,赶在姑娘看到他之前率先扬声唤道:“玉儿,哥哥回来了!”

笛声一停,红衣姑娘闻声看来,见疾冲好端端地立在板车前仰头注视着自己,心中蓦然安定下来,脸上也露了笑意,显出依赖柔软来。

然而这轻松不过片刻,听闻疾冲言语,玉儿脸上的明媚荡然无存,心底长久的阴影一路蔓延上脸庞,她冷道:“中原人?”

“狼稷山在大漠最西北,这里怎么会……”

疾冲灌了口烈酒,粗劣的酒液刮过他的喉咙,哪怕早已经习惯,细嫩处还是有丝丝缕缕的痛楚散开。顺手抹去唇边残余的酒,见玉儿一脸凝重,疾冲咧着白牙一笑,看着满不在乎般:“大漠最西北也是属于北堂王族的,出现一个中原人不算什么。”

说到北堂王族,他语气有些难以辨别的复杂。天色逐渐暗了下去,冷风又起,疾冲在如刀般的寒风中轻声:“就怕接下来……出现的是一群。”

雄鹰展翅顺风而行,忙着寻觅今天的口粮,不曾留意到途经的树上还躲了一个人。

谢允遥遥看着那容貌出色的兄妹俩,很是不解:这些人明明是中原人的长相,怎么感觉……

“他们兄妹……到底是什么人啊?”

离家游玩的小公子难得这样好奇,明知情况不太对,细节上处处都透着违和,但这若有若无的神秘感依然使他兴致大起,没有半点避忌的想法:是骡子是马,遛一遛不就知道了?

真撞上什么麻烦的话……那就撞了呗。

初出茅庐的小公子摸摸下巴,一派轻松,正值不知天高地厚的青春年华,一生最美好的时光,连笑里都盛满了微风暖阳。

01入局 下

与北疆苦寒不同,都城里此时严寒早过,正是鸟语花香,杨柳依依的春日盛景。适逢休沐,达官贵人们也难得放松,有家眷的出门踏青游玩,没有的也唤了友人吟诗作对,若是连友人都没有……

那还有属下可以顶当一二,陪着在自家庭院里下一盘胜负难料的棋。

“棋局将开,不知王爷可做好了准备?”

苏寻仙落下白子,顺手又取走两枚黑子,桌上棋势纠缠,难以界定到底是谁的优势更大一些,与他弈棋之人也半点不急,随意地将黑子落下,得了苏寻仙一句赞叹:“好棋。”

他话音刚落,手下便来了。

楚胜男行礼道:“王爷。”

连头发丝都透着一股子贵气的男人神情不变,只是眼珠微微一动,又落回到棋盘上,周身的温和气质因此破裂,透出丝冰凉,在和暖的春日里刺得人骨头疼,却不过一瞬之间。  

见他不开口,楚胜男会意,当即汇报:“如您所料,圣后已陆续派人前往了北疆大漠。”

墨染动作一顿,有笑意缓缓漫出,听着属下将话说尽:“在找寻流落在外的川王世子和小姐了。”

他抬眸和苏寻仙对视,唇角十分吝惜地上扬些许,真正勾了个讽笑出来,勉勉强强表达一番自己猜中的喜悦,而后挽着袖摆拈起一子,精致华贵的刺绣随着动作流光溢彩,栩栩如生:“就是不知,是圣后的人手快还是……本王的人手快了。”

那枚黑子落在空缺处,原本暗流涌动的胶着局面顷刻被撕裂颠覆,厮杀之势在片刻之间便完全彰显出来,杀气毕露。苏寻仙看着这盘棋,指尖转了转,没再言语。

大漠,疾冲以布巾蒙面,一脚踹开袭上的杀手,窄长刀身在刺目雪白中映出一片飞溅的腥浓鲜血。更多杀手向他围来,没了平时面对玉儿的傻气包容,疾冲眉眼中都是桀骜凌厉,像是手中以血开刃的刀,终于现了逼人锋芒。

“我这张乌鸦嘴,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疾冲眼睛微眯,扫视过四周,目光似是无意般从远处树上一扫而过,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清:“也罢,迟早而已,总归是躲不掉。”

笛音哀怨,如泣如诉,层层毒虫自洞穴中钻出,如潮水般密密涌出,毒蝎高高扬着尖利尾针,似是无意般随意一摆,插进了足背。玉儿坐在帐中,对着疾冲为她买来的糕点从容吹笛,听着夜风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不曾吹错半声调子。  

都城内,雍容华贵的女人顶着象征无上权利的冠冕袍服,冷冷看向下首身着紫衣的青年:“一母同胞的兄弟,你就这么容不下他?”

北堂墨染下巴微抬,不见平日的温和沉默,带着几分盛气凌人并几分讥诮笑道:“圣后,有些话……可要想明白了说。”

“从您抛弃了川王妃的身份,嫁予父王成为这北堂王族的圣后,您膝下就只有儿臣一、子了。”

他有意强调了“一子”,素来不动声色的脸上笑得温和轻柔,却生生让圣后天海看出了嘲讽:“王室血脉可是乱不得。”

我还没死呢,母亲,你想做什么,也得看看我允不允许。

等墨染在天海面色铁青的注视下悠然告退回了王府,苏寻仙已得了消息,很是无奈:“做便做了,你为何要说出来刺激她呢?”

墨染只是在沉沉夜色中出神,双目失焦:“我昨晚梦到阿毅了。”

笼子里的一对儿鸟雀听到熟悉的名字,似有所感般扭头看向他二人。苏寻仙也不意外:“我就猜到是你心里又不痛快了。”

“可是斯人已故,你这样一味折腾活着的人,有意义吗?”

墨染阖眸,没有半分动摇,只是平静道:“她该受着。”

她是怎么在我心上践踏而过的,便也要怎么体会回来才是。

墨染不再多言,转身而去。留下苏寻仙看着他决然冷漠的背影,冲那对鸟儿叹道:“死后也要他一辈子陷入你的牢笼,小家伙,你是真的狠心。”

狠心吗?

死者无法回答,生者不愿多言。生死天堑,谁能跨越?

棋高一着的人不见开心,身为棋子被摆布的人也没想象中那么忧虑。

大漠上扎起了一顶又一顶的帐篷,火把熊熊燃烧,热气扭曲了方寸间的气流,将寒风阻挡在外,众人纵情歌舞,放声欢呼,是大漠特有的热烈风情。

果然不是一般人。

谢允靠着树啧啧称奇:前不久才被刺杀,还有兴致玩乐。此心甚大,吾甚钦佩!

“看戏看了这么久,阁下是不是该打赏些费用了啊?”

臃肿的穿着没能成为男人的累赘,夜色里,疾冲如豹般无声无息地提刀立在石顶之上,谢允刚刚闭上的眼才睁开,就见一拳携劲风迎面攻来,出手半点不留情。

谢允轻功练得好,反应更是快,一个旋身躲开后还能嬉皮笑脸地同人套套近乎:“哎呀!又没说不给,动手动脚的多不君子啊。”

“江湖路远,咱们不如交个朋友……”

“花言巧语。”

疾冲尚还沉得住气,只是眼眸如狼一般盯死了自己的猎物,玉儿却是个急性子,当即开口讽他:“倒是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好嘴。”

谢允不惭不恼,十分坦然且愉快地应声:“惭愧惭愧,多谢姑娘夸奖!”

谁夸你了!

头次碰上谢允这样的人,玉儿半点口舌便宜都占不到,眉头一竖,当即出手去擒他。谢允正想跑,就见疾冲堵在另外一条生路上,远比玉儿危险得多,不再拖延,他痛快一举手,将能屈能伸发挥到了极致:“我束手就擒!两位饶命!”  

反正不一定能打过,他们看着也不像会立刻要自己命的样子,那何必浪费功夫?而且自己本来就对这二人好奇得紧,正好趁机一探究竟。

再不济,自己好手好脚的,真要是情况不妙,又不是不能跑……

舅舅他们的人想必也已经寻觅到了自己踪迹,那就更不用怕了……

心里飞速打了盘哗啦作响的算盘珠,有恃无恐的谢允心里分外轻松,笑得眉眼弯弯,模样无辜、老实又乖巧,哪里还有半点方才的气人姿态。

疾冲默默瞧着他,眸子里飞快地闪过了些什么,奈何此处火光太过黯淡,这点情绪成功隐没在夜色里,没有被其他人发觉。

02缘落 上

“进去!”

屁股上挨了毫不客气的一脚,谢允一头撞进石洞里,差点毁了自己出奇俊俏的脸蛋,他连忙巴住石壁,扭头顺着草叶缝隙看出去,就见玉儿扬扬下巴,鼻尖皱起:“你说你自中原琅琊山来,你以为我不知道琅琊山只进不出的规矩!”

她原本神情是有些得意的,说到这里又凶了几分,谢允小心避过纵横交错的枯枝碎石,歪着脑袋向外打量,表现得很是憋屈可怜,玉儿却没半分心软,只当谢允是个满嘴谎话脸皮奇厚的家伙:“撒谎前也该打听打听这江湖上的规矩。”  

一边说着,玉儿免费送了谢允一对大白眼,神态生动娇俏,看得人生不出半点气来,何况谢允向来是个脾气好的,还觉得玉儿这性子挺对自己胃口。

他寻了块平整点的石头拍拍屁股坐下,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淡定表现,那双明亮眼睛滴溜溜转了圈,撇嘴道:“我以为你们兄妹真是长了副中原皮囊的异乡人,现在看来也是假得很。”

你说我假,我也觉得你假,大家假到一块去了呗。

玉儿眼睛一瞪,正要和他掰扯,疾冲已经插了话进来:“我们假不假另说,但只要你是假的……”

谢允看见疾冲眸光微转,笑意慢慢淡下,多了些冷酷,威胁之意溢于言表:“狼稷山的狼崽子是不挑食的。”

话虽凶,谢允却不紧张,只是忍不住感叹:“这现世报来得真快,没想到有朝一日我居然也能被这样威胁。”

嗯,感觉还挺新奇……

玉儿当即顺着疾冲话头强调:“狼崽子我哥饿了它们小半个月了,这可不是威胁。”

话音未落,疾冲一箭射出,箭矢正中树上一只倒霉的黑蝎子:“你的晚餐。”

谢允看看那只身体尚在抽搐的毒蝎,再看看疾冲玉儿兄妹俩,唇角一勾,坦然地在这石洞里待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谢允在冷风夜色里饿着肚子处理那只蝎子,非但不见落魄潦倒,甚至还愉快地哼起了歌,像是同人出来踏青享受生活般愉快,任谁看见也忍不住被感染,一同抿个笑出来。

相比起处境堪称落魄的他,都城内有人住在金碧辉煌的府邸,吃穿用度更是无一不精,却难以让自己开心半分。  

微雨纷纷,一滴滴雨珠在叶片上滚动滴落,下得很安静。书房里,墨染孤身站着,手里一块乌铁赤字令牌被他反复摩挲,心底也洇湿一片,潮凉冷寒。

记忆中的那人回身望来,既不见绝望也不显希冀,只是平平静静向台下投来一眼,唇边似乎还含着笑。

斩字令牌“当啷”砸落地面,他眼眸微转,从容地看着弓箭手张弦弯起长弓,箭尖寒芒和雪亮刀锋连成一线,刽子手赤膊举刀,肌肉鼓胀,越过那道跪着的清瘦人影头顶,瞬间又重重挥下——

那人优美颈项如天鹅般一直昂着,坦然合目迎接自己的结局,于是也不曾注意到疾奔而来的马蹄声,未能真正与想见之人再对视一次,只有身躯和头颅……滚落在尘埃里。

墨染呼吸微微急促,忍不住捏紧了手里的令牌,几乎能听到指骨用力过度的吱嘎声响。

苏寻仙阔步而进,这样的天气穿着还是清凉得很,见墨染在书桌一隅怔然出神,脸上神色很是不妙,当即开口:“在想什么?”

他思量一番,想到之前报来的消息,开解道:“上次计划失败,虽让人惊讶却也在意料之内,而且不是说真正该动手的那批死士被梅花崖的高手截了吗?”

反正咱们一开始便没想着能一次功成,怎么现在又不痛快了?

想着,苏寻仙的目光里就带上了探究。

墨染合拢手掌,当年策马急奔,粗粝缰绳与嫩肉摩擦带出的疼痛经年不散,甚至还从掌心一路扩散到了心口处,反反复复地折磨着他,难以解脱,连求一个痛快都是痴心妄想。

不过也无所谓,自己无法痛快,那就让别人一起跟着不痛快好了。

往事无声无息地淹没在心海,墨染于蚀心之痛中敛去了所有情绪,寒凉道:“所以我说,那孽障绝对不能留。”

苏寻仙了然一笑,也不曾劝阻,只道:“萧家是不是该派人去拜访拜访了?”

墨染朝他瞥来一眼,毋庸置疑道:“当然,本王亲自去。”

男人分明还噙着抹笑,却只让人瞧出了薄情冷漠,只想疏远些,免受其伤。

梅花崖,萧氏,以及他们那位小公子……

武安侯府。

送来的消息并不晚,只比直接动手的人迟了片刻功夫,武安侯萧景函在幽微灯火中展开密信,边看边道:“没想到那孩子还未回来就送了府上这么一份大礼。”

他将密信随手往火里一填,往茶碗里舀了勺咕嘟作响的水,沫子打着旋贴了杯壁飞起浮出白沫,罐子里的水再度减少,逐渐有沸腾起来的趋势:“居然卷进了宸王与圣后的争斗。”

他早便想颐养天年的老父亲,前任武安侯看着烧红炭火转了转手腕,在逼人热气中眯眼道:“也许这一遭并非是什么坏事。”

萧景函将茶碗递去,却忘了自己胸前的伤口,贸然伸手一扯,当即滞住。虽然强撑着没呼痛,老武安侯又怎么会看不出来:“疼了吧?”

萧景函半是惭愧半是无奈地讪讪一笑,由着父亲主动从自己手里接走茶碗,隔着衣物小心按住了胸口的伤口,尖锐的疼痛这才缓缓淡下。

老武安侯微叹:“当年侯府危在旦夕,你竭尽全力把他们母子送回梅花崖,这些年,我们如此中立不涉朝政,明里的针对暗里的刺杀也没少过。”

萧景函并不见忧虑:“侯府自然要择主而生,不过——”

“我的儿子,也绝不是谁用来威胁我的筹码。”

他说着,又为自己倒了杯茶。

老武安侯看着自己儿子眉目间那点凌然被室内缭绕热气遮掩柔化,冰凉指尖终于感觉到了点暖意。

这样的天气,厨间灶上想必已经熬了一锅暖身子的汤,也不知火候把握得如何了,是不是像想象中一样,骨肉相离,不见血丝,在汤锅里混乱纠缠,直戳心肺……

想着想着,老武安侯忽然叹息一声,也不知在为谁而叹。

02缘落 下

琅琊山既然能给人递信,自然得信还比别处要更快些。飞鸽扑棱棱地落下,听着这比往日频繁许多的声响,屋里人也不复往常的闲适。

“也不知道该说你料事如神还是长了一张乌鸦嘴,”单阳子满脸嫌弃,“小崽子截了宸王的人,京城萧家怕是也要动起来了。”

谢浔缓缓眨眼,明明看着的是单阳子,眼前却凭空铺开了一条条线,将各方势力尽数连接起来。他温然道:“已经动起来了。”

单阳子冷哼一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没了笑意。

搅动一片诡谲风云的直接推手对此浑然不觉,还在为了己身自由与人斗智斗勇。

开溜不到半盏茶,谢允看着搭在自己脖子上的剑鞘僵在原地,很是不情不愿地顺着这剑一路回看,果然,疾冲手指正搭在剑柄上,好整以暇地冲他挑了挑眉,毫无意外之色。

谢允立刻笑道:“您……您也出来赏月?”

疾冲歪头听他在那里胡说八道,皮笑肉不笑地扭了扭唇角,剑鞘一横。

“咔哒”

冰冷的金属锁扣得严丝合缝,将一条胳膊一条腿牢牢捆在一起,生生把人拗成了个走路都困难的大型挂件。

疾冲将这不老实的小麻烦精一把掀到床上,指尖点一点,威喝道:“老实点,我没让你走之前哪里也别想去。”

出师未捷身先死,经验丰富的谢允顿了两秒,空着的那只手往后脑勺一撑,露了个惯常用的讨好笑容——他曾经凭此躲过了舅舅无数次责罚,连连点头,很是乖觉:“一定等您心情好。”

然而疾冲看着可比谢浔还要冷酷无情得多,话音半点不见软和地浇了盆凉水下来:“心情好了也不一定放你走。”

话虽这么说,谢允却瞧见他看向自己时明显柔软些的眸光,连撇过头的笑容里也掺着自己很熟悉的纵容意味。察觉到谢允的打量,疾冲恢复平常模样:“休息吧。”

谢允一头栽倒在蓬松舒适的被褥中,虽然不及琅琊山上的精细,好歹是干净的,比之前那个山洞要强了太多,这么一比较他就更不嫌弃了,惬意地闭上眼准备先睡一觉攒攒精力。

临睡之前不知怎的又想起了疾冲,谢允在朦胧困意中含含糊糊地咕哝了句:“奇奇怪怪……”

门外,玉儿没听到谢允这句近似呓语的梦话,全部心思都在眼前的疾冲身上,也觉得自家哥哥有些奇怪,实在捉摸不透他的心思,索性直接问出了口:“哥哥不是说刺杀的人跟他没关系吗,怎么还要锁着人不放啊?”

他是和刺杀的没关系,但……

“已经跟我们牵扯上关系了。”

疾冲面无表情地举杯,听到玉儿迟疑的声音:“哥哥是怕他被……”

两人目光汇聚后又再度分开,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有杯底残留的酒液缓缓聚成一滴,倒映出二人意味深长的目光。

玉儿心里有了底,很利索地甩手离开,打算美美睡一觉养养精神,把熬夜看守的重任毫不客气地交给了疾冲——

反正自家哥哥糙汉一个,也无所谓更糟糕了,自己可还是个水灵鲜嫩的姑娘家,怎么能做这种活儿呢?

她想着,十分理直气壮地安抚了自己那些小宝贝,如谢允一般愉快地沉入梦乡,于是也不知道疾冲说是看守,实则已经摸去了屋子里,活似个痴汉一样盯着人出了神。

往常时候,碍于目光,碍于立场,碍于其他的什么,疾冲从来都压着自己心里的情绪,装出了一副最正常也是最普通的模样去面对这个人。

可方才玉儿走后,隔着一扇不曾设防的门板,疾冲忍不住在心里反复想象谢允睡着后会是什么样子,这样一个爱看热闹能闹腾的人,想必睡觉也不会很老实。想着想着,背着看守这样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他终于还是走了进来,在安静的夜里毫不设防的去看一看睡着的谢允。

然后发现自己是错的。

谢允醒时有多活力,有多难缠,他睡着后便有多乖。姣好眉眼因睡意覆上层恬静温柔,手指尖都规规矩矩的缩在了被子里,显得教养十分良好。

谢允总是一次次地超出他的所有预料设想,像是个永远也探不到底的惊喜盒子,能供他从中取出自己所有想求的。

如年幼时,他与妹妹分头逃亡,在心腹的庇护下流落至琅琊山,杀手穷追不舍,到最后身边只余一个照顾他的女婢。杀手很快就识破了心腹们布下的障眼法追上疾冲二人,穷途末路之际,有人从天而降,打退了所有杀手。

疾冲忘不了,当自己软倒在墙根因劫后余生而庆幸之时,那张包住他手背伤口的柔软绢帛,年纪比他还小的孩子声音幼嫩,有模有样的安慰他:“这里是我琅琊山的地界,我舅舅虽然脾气不好,但还是有良心的。”

一双清澈的眸子倒映出了疾冲最狼狈的模样,在阳光下散着暖融光芒:“他应不会怪我多事,你便养好伤再走吧。”

墙角的护卫顾峥抱臂看着二人说话,果然不曾出口反对。于是疾冲再忍不住自己的欣喜,咧了个傻呆呆的笑看着那小公子对自己道:“明日再见。”

在童年时光里,明日是疾冲生命中最为遥远不敢奢求的存在,他日日活得心惊胆战,用尽全部心力与今日作斗争,但那一天,他看着小公子的笑,头次相信自己会有一个明日,也会和小公子再见。

只是没想到,他们的再见会来得这样猝不及防。

时隔二十年,在北疆大漠之上,京城杀手又一次前来袭击之时,疾冲搭弓看着那道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身影,头一次变了脸色:“那个人……”

他看着顾峥同其他人出现击退了所有可能伤害到谢允的人,不曾让谢允被波及到半点,在满心震颤中推出了一个事实。

安然无恙跨过吃人的大漠……

能差遣与宸王死士匹敌的高手……

除了梅花崖那位金尊玉贵的小公子,还能有谁?

“没想到是这样再见到了你。”

谢允自信骄傲的笑容再一次点亮了他的世界,在需要的时候助他击退旁人恶意,简直像是上天有意派来的救赎一般……

疾冲无法形容自己的复杂心情,想起幼年时小公子对自己说的“明日再见”,再看看现在睡得万事不知的模样,他笑了笑,声音很轻地祝福道:“做个好梦……”

语毕,疾冲又觉得少了些什么,忍不住补充一句:

“明日再见。”

03亲人 上

空旷大殿内,圣后天海孤零零地坐在最高的那个位置,身上繁复华美的袍服和头上的庄严冠冕给了她厚重的保护,眼中越演越烈的欲望则烧起一把燎原之火,于是也不再觉得寂寥寒冷。

“殿下,是梅花崖插手了。”心腹女官莫雨跪倒在地,不复寻常时候的平板冷静,汇报的声音显出几分急促来:“宸王已经问罪到了武安侯府。”

“什么叫问罪到了武安侯府?”

天海微微侧首,姿态端庄,只有额心的宝石轻晃了下,脸上笑容更是始终维持在同一个弧度,礼仪完美而尽显冷漠。

“据说差遣梅花崖众高手的人是多年前武安侯府送出去的那位,”这句话一出,天海眸光瞬间凝住,“而且世子殿下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闻言,天海才稍微放松的脸颊再度绷紧,阖眸浅浅掩饰了自己的失望,却依然绷不住透露出一丝对其无能的嫌意。她缓缓起身,手指抚过袖口边缘的金线龙纹刺绣,不紧不慢道:“侯府一脉虽不涉朝政多年,但始终是陛下留给墨染的势力。”

她垂眸看着跪伏在地的人,不怒自威:“你加派人手多方打听,上一次被墨染先手的事绝对不可以再发生。”

女官莫雨听出了她话中的警告,当即神情一肃,郑重应下:“臣明白。”

宸王府。

书房内,墨染与苏寻仙背对而坐,一个练字一个抚琴,倒也称得上是怡然自得,岁月静好。指尖自弦上轻巧的滑过一个音,苏寻仙忽然感叹:“我就不明白了,一个娘胎里出生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怎么就能偏心的这么明目张胆肆无忌惮。”

黑色的胖猫睁着圆溜溜的眼从书架上探出个大脑袋来,好奇地听着八卦,却见主人公之一手下笔走龙蛇,一撇一捺极为流畅,不曾为此话有半点迟疑不快,好像苏寻仙是在感叹今日天气不错一般。

他微一歪头,甚至还有点想笑:“那又怎样?”

听得他声音不见郁气,苏寻仙也笑了:“只是为你鸣不平而已。”

“不平?”墨染出神,思绪飘远的瞬间脸上失了所有表情,他禁不住又想起另外一人,想到了过往经历。他不知出于什么意味地重新笑起来,话里藏不住淡淡的讥讽:“无非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罪孽,最爱的始终是她自己罢了。”

天海无疑不爱自己,可也绝不会爱疾冲兄妹。若爱,便不会再嫁父皇丢下他们,就连现在派人去寻找疾冲,又何尝是为了单纯的补偿?不过是自己这逆子成日与她对着干,势力眼见着一日大过一日,她坐立不安之下想找个合适的人选一起抗衡自己而已。

天海清楚,自己也清楚,血统尊卑摆在那里,自己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她再是多年执掌大权,也始终只是一个“外人”。如今自己羽翼渐丰逐渐压制于她,她少不得再寻一个皇族血脉与自己打打擂台,有谁会比疾冲还合适呢?

出身皇族正统,她的亲生孩儿,最重要的是——

根基浅薄,远比自己易于掌控。

可她越是表现得着紧疾冲,越是会把他们推到风口浪尖,带来更多难以预料的风险。天海明白,可还是做了,让疾冲兄妹再上棋盘,成为他二人厮杀博弈的一枚棋子。

正如她当年抛弃川王妃的身份二嫁成为圣后,让疾冲他们沦为见不得光的笑柄丑闻,被迫日日逃亡一样。还有阿毅,唯一一个真心爱着自己保护过自己的阿毅,她的……同样死在她手里。

论凉薄心狠,谁能比得上天海?

她是天海,是圣后,是一个野心家,却绝不会是一位母亲。

这样浅薄到可笑的母爱和愧疚,这样如垃圾一般的令人作呕的施舍,他早就不稀罕了,真要给自己甚至还觉得是种羞辱。不如拿去膈应疾冲,也算相配。

墨染唇边勾起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不知道,当他在亭中低首把玩酒杯微笑时,天海同样对着园中一池静水遥望天际,唇畔弧度与他一般无二。只有那双眼睛不同,天海眸内燃烧着野心的烈焰,而墨染眼里只有刺骨的冰凌,冻结所有。

天下人心从不相通。有人汲汲营营,也有人庸庸碌碌,只有月轮高悬于天际,跳得出世间万千红尘业障。

“我知道你好奇我的身份,”谢允一怔,见那素来邋遢不羁的男人扭头看来,扯破了这一层两人心知肚明的窗户纸,打了他个猝不及防,“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

“什么啊?”

听听又不吃亏……

好奇心满足有望,谢允眸光登时亮起,像个看到鱼的小猫,这可爱情态落在疾冲眸底,让他没忍住在阴影里无声笑起来,温柔爱宠:“我有一个心上人,失散了很久。”

这个笑消失得很快,当疾冲扭过头重新将一张胡子拉碴的俊脸完全暴露在烛光里时,还是眉头紧蹙的严肃模样:“你身世不凡我也知道,你帮我找到他我就告诉你怎么样?”

提到身世,谢允不太自在地敛眉低首,然而听到后半句还是追问道:“就找个人这么简单?”

疾冲压着笑意认真点点头。

嗯,简单……

真的简单吗?

负责看护的顾峥听了谢允的话,靠在柱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丢着个挂饰,嫌弃道:“没名没姓,只说了小时候简单的样貌,过了十多年大罗金仙也找不出来。”

被一口拒绝,谢允显然不肯死心,又往近凑了凑:“别呀!想想办法。”

顾峥看向谢允,蹙眉:“为什么?”

为什么想帮那疾冲找人,为什么想知道他们的身份,为什么……这么费心?

“好不容易找到个好玩有趣的事,就帮帮我吧——”

谢允尾音拖长,第一万零一次可怜巴巴地撒娇,委屈攻势打得人节节败退。

顾峥十分想冷酷无情地回他一句“不帮!”,然而……

他抱着剑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十分想敲一敲谢允的脑袋瓜子,最终还是第一万零一次退步,默认接下了这件事。

真不省心……

03亲人 下

说做就做。

谢允一向是个行动派,下定决心后立马铺开笔墨像模像样地琢磨起来:“依他描述,推测一下他心上人的大致轮廓,大概率是中原人士,让盟里负责情报的十三叔帮忙打听一下。”

他认认真真地在纸上描绘出一个轮廓,脸颊稍微绷紧了些,没有寻常时候的散漫随性,也显得可靠得很——

才怪。

谢浔逮了谢允派人放回来的鸽子,兴致盎然地自那只后腿上取下了纸筒,嘀咕道:“让我看看那小崽子又搞什么名堂。”

他正要随手将鸽子放出去,一旁谢桐已经积极主动地接了过来:“给我吧。”

谢浔纳闷看他,谢桐一边解释,目光一边朝谢鸿瞥去:“上次谢鸿把小公子的信鸽烤了,两人打得差点拆了琅琊山。我这老胳膊老腿,可再不想因为一只鸽子被平白波及了。”

一旁端端正正坐着的谢鸿正不甘心地盯着那只叫也不敢叫的鸽子,闻言立刻瞪了眼,凶巴巴起身作势要动手,谢桐早知道他的孩子心性,半点不怕他,径自把鸽子往自己怀里一塞。

这有恃无恐的样子直气得谢鸿背过身,小马尾愤怒地在空中甩了甩,他虚锤两下,也不知道是在和谁置气,谢桐看他嘴巴撅得老高,暗自嘀咕:挂三个油瓶也不在话下,下次干脆带他去打酒吧……

谢浔没理会他们孩子般的斗气举动,噙着笑展开了这密信,而后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了下去。

谢桐看出他的不对,伸长脖子小心看了一眼,问道:“宗主,信上说什么了?”

谢浔顿了顿,慢慢将手里的密信又卷了回去,淡嘲一句:“真是火烧自家茅草屋了他还看热闹呢。”

这话颇有些没头没尾,谢桐只当他在说京城局势紧张而谢允还玩得开心的事,为谢允解释了句:“不是您吩咐京城那边的事先瞒着小公子吗?”

谢浔神情愈发淡下去,对这话不置可否,兀自道:“用川王世子一事磨一磨他也好,阿峥那边就让他们自己去查吧。”

得了准话,谢桐当即抓着鸽子起身,余光瞥到谢鸿还在背对着他生闷气,没忍住又逗了小家伙一句:“谢鸿啊。”

谢鸿耳尖动了动,仍没有理他,只是明显注意力已经从谢浔身上转移过来了。

谢桐把所有的打趣笑意都填在了眼里,面上装得一副正经模样:“你看你跟小公子同出一门,而小公子已经开始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了,以后他没时间骚扰你了,是不是很开心?”

谢鸿终于被逗恼了,扭身就要起来打他,谢桐一见人炸毛立马扭头就跑,十分之果断,他手里一直安静抓的鸽子还不忘“咕咕”闷叫两声,也不知是在给谁助威。眼见着谢桐带着鸽子飞奔出门,谢鸿看看一旁瞧热闹的谢浔,气闷地埋头在自己怀里,谁也不想看了。

又欺负小孩……

谢浔扫了门口一眼,又瞧瞧委屈巴巴的谢鸿,心情终于明快了些。

不知道谢浔的打算,谢允接了琅琊山的传信,大为意外:“不应该啊……”

居然还有梅花崖找不到的人?

他拧眉,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又实在摸不清楚自家舅舅是个什么心思,那一股子不服输的拗劲儿再度发作,索性要人送来了梅花崖记录的所有户籍名册,自己一本本翻看起来。

我倒要瞧瞧,疾冲这个心上人是什么神通广大之辈,不信挖不出来他!

名册事迹堆满了谢允的桌面,再随着谢允翻阅被堆到了桌角,属下运走一批又送来下一批。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谢允非但不曾气馁,反而干劲更足,眸子越发明亮璀璨。

玉儿将他的辛苦看在眼里,在顾峥第三次送来名册时终于逮住了自家哥哥,拉着人一起逛街时意味深长地提了一句:“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哥哥有一个惦念多年的心上人呢?”

疾冲丢了两个铜板给小贩,举着手里晶亮艳红的糖葫芦串只是笑,并不回答。玉儿和他一起长大,看这模样心里更有了底,假装恍然大悟一般:“我看呢,是有些人榆木疙瘩开窍了,别有用心吧——”

话里虽不乏揶揄打趣,可疾冲抬头去看,却见玉儿脸上却尽是开怀明亮的欣喜笑意。他心尖软了软,望着自己手里捏着的红果串子,太阳晒得糖衣微化,温暖灿然却并不刺目,连空气里都充盈着甜蜜气息。

心上人啊……

夜里,疾冲看着自己买回来的东西,轻车熟路地上了屋顶,一路走着直线到达谢允房前才跃下,端得是一把飞檐走壁的好手,那姿态之自然,很难让人不产生些怀疑:这人是不是曾经迫于生活从事过什么特殊行业,才会熟练掌握了夜爬屋墙的本事。

“找人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疾冲半点不觉自己放着好好的路不走非要走屋顶是个多奇怪的习惯,他敲一敲门,脸上的笑止也止不住:“小谢公子。”

他等了片刻,屋里却没有人应他。

谢允从屏风后探出头,看到疾冲投在门上的模糊影子匆匆擦了擦身披衣,顾不上一些细小水珠洇湿了里衣就要系上衣带,心里难免有些奇怪:疾冲?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

疾冲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在谢允长久的沉默中生出些忐忑来,他笑意微收,难得多说了几句,分不清是理由还是借口:“玉儿闹着要买零嘴,我顺便给你带了些来。”

然而屋里还是没有声响。疾冲心中生疑,蹙眉又唤了一遍:“小谢公子?”

屋内依然寂静。

疾冲终于再按捺不住,不顾礼仪一把推开门慌乱地冲了进来,连称呼也在心急之下无意识地换成了一个更为亲密的:“阿允?!”

谢允中衣穿到一半,猝不及防地看着疾冲闯进门内和自己傻傻撞了个对脸,脸上的焦急关切根本遮掩不住。

四目相对,疾冲怔住了,谢允也怔住了。

半晌,谢允才道:“你……”

“喊我什么?”

04发难 上

那日说破之后,一向没心没肺的谢允难得也有心事挂怀,百般纠结。不用再傻乎乎地去找疾冲的什么“心上人”,谢允闷在屋子里反而更是心乱,于是每日都开始往外跑。

这天疾冲噙着笑推门进去,再一次看到了空荡荡的屋子。而彼时谢允寻了片采光极好的青青草地,不知道从哪里翻出顶斗笠来遮着脸,日头烘出一片暖洋洋,烤得他身子发懒,鼻尖缭绕着苇叶清香,不知不觉就闭了眼,连有脚步声靠近都没多给一个眼神。

颜色鲜艳的裙裾轻盈扫过草叶,美人身段儿婀娜而莲步款款,最终携着香风停在了谢允身边。

霓裳夫人低眸看向这个终于也有了心事的孩子,浅笑:“阿峥忧心忡忡地连夜递信入羽衣班,你倒是在这里悠闲自在得很。”

这个声音……

谢允一愣,总算有了反应,他忙不迭取下脸上盖着的斗笠,眯眼在一片微红炫目光芒中看清了眼前顾盼生辉的美妇人,颇感惊喜。

梅花崖的霓裳夫人,和十三叔一样负责情报,只不过一个专攻外盟事务,一个负责在本山甄别汇总。幼时谢允在山上,母亲早亡,父亲身陷京都不得脱身,无父母照应,听着好像很惨,但其实日子过得并不差。

亲舅舅虽然身体不好,却宠他护他,不曾因此疏忽,众多长辈叔伯待他皆如己出,今日的零嘴明日的小木剑,每天送来的礼物都能堆满一间屋子。可到底大家都是些五大三粗的男人,热情关怀不缺,却少了些细腻。

有一日吃饭时,谢浔看着谢允过长的袖口,险些掉进粥碗里头,微微皱了眉。

“怎么穿了这件夹袄?”

谢允自己都没察觉,还在琢磨着怎么从谢鸿的碗里抢个饺子出来吃:“我长得太快,去年的夹袄只剩一件正合身的,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我挂了个口子出来,阿峥师兄替我拿去补了,我就把今年新买的翻出来穿一下。”

“新买的……”

谢浔看着那袄子,陷入了沉思。等他叫了制衣坊的人来才知道,做衣服这种事情向来是夏日做冬衣,冬日做夏裳,提前估了身量出来。一群男人们不懂得,有了谢允后宠着他,也往往是见着要转冷才去订衣。

今年琅琊山提早许多下了雪,又被谢允抽条衣服不合身这事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生怕把这宝贝蛋儿冻着,直接去买了成衣,少不得有些不合身。

山上好像的确没什么细心人……

后来是霓裳夫人放出了手中事务,专程回琅琊山照看他,将人一手抚养长大,于谢允而言可称得上是半个母亲。她本就心细如发,又有多年陪伴的了解和情谊,普天之下难有比她更懂如何开解谢允的人——

没想到谢允闷闷不乐几日,顾峥竟会想到将她请来。

霓裳夫人温柔一笑,手上活泼地冲谢允挥了挥权作招呼,既有妇人的成熟风情,又不乏女儿家的娇憨姿态。

谢允虽然还是心事难解,在看到眼前人时也自然放松下来,重新躺了回去,不忘回话:“您又不是不了解他。”  

霓裳夫人瞥了眼,忽然弯腰蹲身,一点也不淑女地抬手掀了谢允的斗笠,在一片刺眼红芒中,他看到霓裳夫人好似洞悉一切般的翦水秋瞳,波光盈盈:“可真没事你会谁都不带一个人跑出来发呆?”

谢允无声叹气,消极地转过身,妄图逃避霓裳夫人的念叨:“从小到大被宗主惯出一身的臭脾气,哪回不是有仇当场报,会这么一个人生闷气?”

他正取了斗笠在手,琢磨着要是再戴回脑袋上会不会被霓裳夫人敲脑壳,听到这话终于没忍住辩道:“哪有您说的那么夸张?我不被气死就不错了!”

破天荒的,一向洒脱的谢允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委屈起来。

“稀罕事。”霓裳夫人半点不心疼,反倒因此回忆起一桩旧事来:“我记得你上一次这么气急败坏是那小乞丐离开的时候吧?”

小乞丐……

谢允的脸色更难看了。

“怎么?你这是找着他了?”见谢允撇着头一言不发,惯于把握人心的霓裳夫人含笑道:“我还记得你当时因为找不着人把琅琊山差点翻过来,这找到了不该是开心的事吗?”  

她疼爱地注视着谢允的后脑勺,如母亲般耐心等着孩子向她倾诉自己的满腹心事,却并不催促。

提起这事,谢允心里就是乱糟糟的一片,重逢的欣喜、经年的担忧、被耍的愤怒搅和在一起,只有委屈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更让他心烦意乱。半晌,谢允才自嘲道:“他早认出我来了。”

“迟迟不说耍着我玩儿,要不是误打误撞,还不知道要被耍到什么时候。”  

说到这里,谢允忽然觉得很没意思,又觉得自己狼狈得可笑,他抄起斗笠,抱着手臂正准备走,身后霓裳夫人随之起身,唤他:“安之。”

谢允站住了脚。

“不开心了就回家吧。”

回家……

谢允回头,看到霓裳夫人端庄地立在他身后,目光温切而包容地将谢允裹住。

如谢允曾经摇摇晃晃学着走路时谢桐扶在身后的手,如他头一次贪玩上树时小谢鸿在树下团团转的身影,如他生病时谢浔守在榻前处理事务的微红双眼,如他犯错被罚时单阳子和谢浔胡搅蛮缠的维护,如他下山时顾峥始终守在暗处的紧张,如逢年过节时京城祖父父亲辗转送来的礼物和家书……

无论他什么时候回头,总能看到他的家人们就守在身后,永远向他张开怀抱,从不吝惜温暖。

谢允还在犹豫,可依然笑了。

他长长松了口气,认真点头:“嗯。”

是啊,他还有家呢,没什么好怕的。

谢允冲霓裳夫人挥一挥手,笑容展开的时候,肩膀总算不再垮着了。霓裳夫人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慢悠悠走出视线去面对自己的少年心事,似乎不曾注意到山崖之上有个人同样看着谢允的背影,目光一错不错。

回家……他要走了吗?

疾冲心一紧,再度缀在了人身后。浑然不知他走后,看似不曾发觉他的霓裳夫人抬头看过来,皱起了好看的眉。

安之就是因为这小子折腾自己?

护短的霓裳夫人略感不快,但她转念一想,孩子总要长大的,谢允需要学会自己去面对一切,到底还是按捺住给疾冲一个小小教训的冲动,提着裙摆离开了。

04发难 下

京城,皇宫,议星殿。

千篇一律的朝会流程,一成不变的官帽朝服,烂熟于心的关系网,天海就是闭着眼睛也能点出第几列第几个是她的人,谁又是向着墨染的,又有谁惯爱做那墙头草,今天这边扭扭,明天那边摆一摆,没得心烦。

按惯例听了汇报,又处理了几件不痛不痒的小事,天海正要发话,就见右数第一列第一人站了出来——

这是墨染的拥趸,而且是颇得看重的那一类。

她心一沉,开始飞速回忆这段时间的所有可疑事件,想要寻出端倪来提前做些准备,端庄平放在龙椅上的手指不知不觉用力下按,更提起了十二万分精神等着迎接那个不省心的儿子的发难。

等等,这人的官职……

“启禀圣后,大漠一山四族金秋贡品迟迟不交。”

果不其然,天海反应过来的瞬间,这人已经当众说出了口。她神情不变,余光却看到墨染也无意外之色,端得一副袖手旁观隔岸观火的悠闲姿态。

这人还不忘再补充一句,就差把狼子野心四个字直接扣上去了:“四方边界将士更是蠢蠢欲动。”

手里的折子递上,稳稳当当送进了天海手里,她扫过这封折子,唇边弧度始终稳定:“狼稷山主向来恪守本分,金秋交贡之日尚未截止,可宽待几日。”

这人将“本分”二字拿捏得极好,并不多言:“是。”

但凡他多言一句,稍微显露一点想要惩治的想法天海都能顺势将这事反扣回去,借机按下旁人发难,然而这人现在这样痛快退场,一副公事公办恪守成规的姿态,反而才更麻烦。

毕竟有些话,他不说,只代表会有更难应付的人来说。

比如……

金冠紫衣贵气逼人的王爷立于众人之前,果然没打算如天海的意,就这样轻轻放过。

墨染略一抬眼,冷然插言:“交贡一事已是多年惯例,如今却一直推三阻四不肯纳贡,难说是否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一些知道内情的老狐狸们彼此交换着眼神,乖觉地保持了沉默。

同样位居前列的武安侯萧景函心中一沉,看到墨染似笑非笑的眸光在自己身上停了一停,又翩然离开同天海对上,眸色缓缓凝重。

几人眼神交汇,瞬间便都清楚了对方的打算。可再清楚,也拦不住了。

天海无法改变疾冲的想法,萧景函也拒绝不了墨染动兵的提议——

一山四族,无论其主为谁都是外族,而眼前这个男人却是北堂皇族最正统的继承人。

他们不能拒绝,也没有理由去拒绝北堂墨染会在未来提出的要求。

明明事情还没发生,天海和萧景函却已经看到了结果。

狼稷山上。

谢允边走边寻思着接下来的安排:“回去要顾师兄收拾一下回家吧……要跟玉儿说一声吗?”

他纠结了下,不知为何总是拿不定主意,索性翻了枚铜板出来往空中一抛,在落下的瞬间攥进了手里:如果是正面,那就去,如果是反面,就不去告别了?

天意就在他掌心,可是谢允却没了打开它的勇气。

他在犹豫,在害怕,怕结果不如自己所愿,怕自己要因此作出违背心意的决定……

可他所愿,他的心意又是什么?

谢允啊谢允,你真的是想跟玉儿说吗?

所有问题的答案,全在他不愿意张开的那只手里了。

谢允盯着自己那只手,忽而想起了霓裳夫人的念叨:“哪回不是有仇当场报,会这么一个人生闷气?”

就是!我谢安之是受窝囊气的人吗?

他不再犹豫,反手从腰间取出根长针,眉目郁气逸散,眯着眼像小狐狸一样打起歪主意,神情再度生动鲜活:“就算要回家也要先解了心头气!”

不然憋着一肚子闷气回家,觉睡不好饭吃不下的,自己多亏啊!

偷听的人心里一松,凝重也随之而去,疾冲笑着从树后面转出来,笑得一口白牙闪闪发亮:“我还以为得追你到琅琊山呢!”

谢允收了针,看着这个把自己耍得团团转的讨厌鬼信誓旦旦的开口许诺:“想做什么我全都听你的,绝不反抗。”

谢允负手而立,歪着头笑得如之前一般,再不见阴霾:“哟!看来您是有备而来啊。”

那我怎么好辜负呢?

你要如何罚我,我都应。

疾冲没再说话,只是目光坚定地向谢允传达了自己的意思。

小狐狸甩一甩尾巴,很快就有了主意。

熟悉的山洞,熟悉的人,只有攻守易位。

“见面就关我树洞,还要把我喂狼,给我吃蝎子……”谢允靠着树开始翻旧账,一件一件地数:“关你两天不过分吧?”

疾冲咬着自己随手折下的一根树枝,闻言打量了下眼前这个狭窄的山洞,又想想之前自己干过的好事,无声长叹:这下完了,得清到什么时候?

谢允端详了下,见他脸色发苦乖乖受罚的样子满意挑眉,一抹鼻尖又补了句:“你是玉儿的哥哥,她的份你也一起担了吧。”

兄妹情深嘛,当哥哥的就得多担待点。

他笑得眉眼弯弯,把不怀好意四个字几乎挂在了脸上,同前几日郁郁寡欢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疾冲哪里还能说个不字,不举双手高喊投降都算有定力了。

如梅花崖内的每一个人,他也同样在这个人面前节节败退,除了宠着纵着,毫无其他办法,只能在心里认输——

行!你怎么开心怎么来。

只要你笑,只要你别走。

他一弯腰坦然地钻进了山洞里,还不忘冲那个得意洋洋的小公子道一句:“明天再见。”

或许是龙气养人,又或许是勾心斗角的太过热闹,京城早早退了寒气,花开至极盛,边缘反倒现了黄痕。而大漠的草木才刚刚在寒风烈日中抽了新枝,柔嫩得一戳即掉。琅琊山上倒不同于这两处,正是好时候,花朵渐次绽放,繁密地挤在一处枝头上。

谢浔难得有了散步赏花的心情,在满园春色中思量:“宸王刺杀不成,已经起了动兵的心思。”

“安之……家族之命与昔年旧友,你该怎么办呢?”

落花随流水潺潺而下,卵石横亘其中,那枚娇嫩桃瓣到底还是无可避免地改了方向,再回不去。

05心意 上

这小崽子气劲儿可真大啊……

大白天的,疾冲难得没有从房顶上摸过来,而是顺着弯弯绕绕的回廊绕到了谢允屋子前头,一眼就看到了紧闭的房门,泄气地靠在一旁柱子上,脸色发苦:“这都小半个月了。”

关山洞,当跑腿,闭门羹……谢允什么时候才能消气松口?  

身后脚步声靠近,他耳尖一动,听到有人靠近也懒得回头,满眼都紧盯着那扇只不对他开放的门,皱眉思量着,疾冲正打算再去试一试,身后人便看热闹般开了口:

“哟,又被挡在门外边儿了吧?”

史总管一开口,疾冲终于没法儿再无动于衷下去,头疼地揉了揉脑袋,还是认命回头:“你怎么过来了?”

“来看我家世子是如何不争气的。”

“……”

歇了再去吃一次闭门羹的念头,疾冲老老实实跟着史总管走,大马金刀地坐在柔软的垫子上,他还觉得挺别扭地拧了拧身子,看看一旁史总管无可转圜的坚定目光才消停些老实坐着,不过片刻又差点趴了下来。

史总管最看不得他这邋遢样子,无奈摇头,他挥挥手,一旁侯着的人便伶俐地将备下的吃食端来,给了疾冲一个大惊喜,也阻止了他当真做出趴在桌子上的不雅举动:“有吃的啊!那小没良心的给我喝了小半个月苦药汤了。”

他一揭盖子,香气扑了满鼻,炖得软烂的汤食入口即化,鲜香又养胃,被苦味腌了个透的舌头一下子恢复正常知觉,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史总管按着规矩在一旁跪坐,没忘了摸出把扇子来慢悠悠给他扇着风,也在琢磨自家世子这段时日以来屡屡吃瘪还不见成效的问题:“您这老是这副模样也不行啊。”  

他又瞅了瞅疾冲,嗯,长得是唇红齿白模样俊俏,桃花眼细看看也迷人得很,偏偏!偏偏这身打扮!

那束起的头发,一看就知道是用手随便耙耙就捆起来的,还有几缕倔强且张扬地支棱着,衣服也不像之前一般穿着身破旧袄子,新换了身利落劲装,若说以前是大漠里做苦力活的,现在这等级大概也可以稍微往上提一提……嗯,像是商队护卫级别的了。

通身打量下来,气势是不缺的,气派是绝对没有的——

伤眼!

幸好玉儿小姐没有跟着世子爷学这些臭毛病,还是肯乖乖打扮穿好看衣服的,漂亮又省心……

不能深想,一想就头疼。精致的史大总管以往开口劝说,回回都像是和尚念经,疾冲秉持一个不听不理不该的原则,如今终于被他逮到了一个合适点的机会:“好好拾掇拾掇自己才是正经,好歹是一山四族的统领。”

疾冲刚灌了一大口汤,闻言立刻没了吃下去的兴致,食不知味地悄悄竖起了耳朵,注意力全在史总管的话上。瞧他这模样,史总管就知道已经上了心,摇扇的手不紧不慢,话也说得轻巧自然:“毕竟人小公子模样俊俏衣品又好,您得有点儿危机感啊。”

疾冲看看被他三两口呼噜见底的粥碗,注意到自己拿碗的那只手袖口还起了些毛边,又想起了谢允白净漂亮的一张小脸,哪次见他穿着打扮不说有多奢华,一些细节上也是看得出讲究的,很招人稀罕。

不对比也就罢了,这一旦放在一起看,自己似乎是有些……

疾冲陷入了沉思,而史总管在一旁笑着摇扇,心里也暗暗思量起要给开了窍的世子爷准备哪一套才能显一显风采……

等谢允被玉儿约出来见面,没看到那个古灵精怪的姑娘,倒是看到了携属下而来且堪称是盛装打扮的……疾冲?

他新奇地看了又看,以往随性到有些邋遢的男人一反常态,不仅把头发好好梳起来插了冠,连衣服也正经许多,是中原富家公子们最流行的那种穿着,再配上疾冲常年在大漠讨生活,见过血的那股子狠劲儿,恰到好处地抹平了华贵穿着带来的虚浮感,更显得气宇轩昂。

疾冲头一次这样在打扮自己上下功夫,本就浑身不自在,现在谢允不说话只盯着他瞧,更让他觉得忐忑,又隐隐有些期待:莫不是被我迷住了不成?这法子这么有效?  

身后的史总管自豪无比:我家世子虽然平日里是不拘小节了一点,可真要打扮起来也是不输任何一个人的!

谢允冲疾冲三人一抱拳,客客气气地颔首打了个招呼,然后笑着……扭头就走?!

疾冲脸上的笑僵住了:“???”

他连忙要把人唤住:“阿允??你去哪儿?”

“给你买药!”

“……”

枉他一片春心,被这反应浇了个透心凉。

一直到他俩坐上饭桌,谢允还笑得浑身颤抖,脸都酸了。疾冲杵在那里看他笑,深感自己这次丢人丢大发了,又尴尬又无可奈何,但憋了半天也只是垮下肩没好气道:“笑够了吗?笑够了就吃饭。”

他龇了龇牙,隐约有点威胁意味。

奈何谢允实在是忍不住,勉强缓过情绪,一看到疾冲就又破了功,只能边笑边道:“你打扮的花枝招展给谁看呢?”

明知故问,这个就爱看人热闹的小崽子!

疾冲一扬下巴,反问回去:“你说呢?”

谢允半点不松口,又翻了次旧账:“我没记错的话,你那个心上人我还没给你找到呢。”

“故意装傻?”疾冲这次是真的想敲他脑壳了:“你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怎么知道是谁啊。”  

谢允轻飘飘撩过一眼,端了茶杯掩饰住自己表情,装得满不在乎:耍我耍得团团转,现在又什么都不肯多说,就想我自己积极主动地认下这个名号……

你生得俊你了不起啊?我才不要自作多情。

疾冲终于是彻彻底底的认输了,头次将话明明白白摊开了讲,是不容置疑的认真:“从小到大我遇到过第二个容貌昳丽的小奶包吗?”

谢允被他说得身上一烧,还要强撑着嘴硬不认账:“你瞎说什么啊。”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就今天了!总不能浪费自己花在打扮上的两个时辰!

疾冲一把握住他的手,敞敞亮亮的把话说了个透:“打从琅琊山相识之后颠沛流离十数载,从未有过其他人。”

莽撞青涩的表白和他的笑一样,蛮不讲理地撞进了谢允心里,他歪一歪头,虽然还在故意刁难,眸子里却已经柔和下来:“我怎么那么不信你呢?”

不信我啊……

那可是不成的。

05心意 下  

大漠之上,最稀罕的就是水源。无论行商还是聚居,第一要务就是看一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取水点。也因此,水源附近远比其他地方富庶繁华。

尤其近年来天下太平,中原风俗俨然成了天下的风向标。前些年京城开始举办花灯会,于是很快,各地都跟着流行起来了,连大漠也不例外。

今日狼稷山最近的一处取水点就有一场花灯会,白日里疾冲犹犹豫豫地在人家房门口徘徊,就是为了邀人来这里一同游玩。结果平白折腾了一圈,兜兜转转,谢允还是被他拉出来了。

谢允看着胡商兜售这一些颇具异域风情的小玩意儿,往来行走的人不少都长得高鼻深目,与中原人大有不同,但脸上纯然的欣喜却是天下共通的。

他巡逡一圈,假模假样地抱怨:“有你这样的吗?我就随口一说,大晚上拉人出来吹风。”

“这个给你。”一只灯笼怼到谢允手边,见他不动,疾冲弯眼道:“小公子生得俊俏,赏个脸吧。”

他很少这样说俏皮话,如今故作不正经的样子很是逗人发笑,于是谢允也当真笑起来,接过了疾冲手里的灯。

美人如玉,灯辉下笑起来的模样更是温润生光,眼睛里藏着一颗又一颗的星子,连成了无边星海,能照亮一切荒芜。

疾冲将谢允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直言道:“你说见了这样的天人之姿,哪还看得上别人啊?”

提着灯的手一抖,谢允没有抬头,唇边倾倒而出的笑里却染了甜。  

不知是谁的安排,正好于此时点燃了引线,烟花升空而绽,倾尽所有的燃烧盛放出至极绚烂的美,恰到好处。谢允观赏着风景,同样也成为风景被他人所珍藏。

“阿允。”

“嗯?”

他回头,唇上蓦然一暖,陌生的温度触感蜻蜓点水般落下又散开,荡出了层层涟漪。

胆大包天的男人退回原处,却见小公子只是抿唇盯着他不说话,漂亮的眼睛一眨一眨,不羞也未见喜,有些纳闷:“什么表情?”

谢允动了动唇:“耍流氓耍上瘾了是吧!”

一掌挥下,疾冲的惨叫声远在街口也听了个清楚:“疼疼疼!”

这小崽子哪哪都好,都是太记仇了!

京都。

宸王府里,墨染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怀里的肥猫,手下触感温暖软茸,他还算喜欢,于是力气用得更小心了些。那猫也觉得伺候得还行,不再急着要出去宠幸碗里的小鱼干,乌溜溜的眼睛里倒映着屋内的奢华装饰,冷不丁地挤进来一个红衣披甲的女人。  

楚胜男利落行礼:“殿下,武安侯府已派人前往琅琊山。”

墨染摸猫的手顿住,略一抬头:“派人盯紧了。”

怀里的猫不满意地甩了甩尾巴,墨染又继续伺候起傲娇的猫主子,漫不经心地道:“武安侯府虽是父皇所留,但却一直心生二意。”

“而且之前刺杀川王世子一事也是那位搅了局。”墨染的目光终于彻底离开了怀里的猫,他冷冷抬头,见楚胜男满怀愤懑:“焉知这到底是不是侯府授意!”

宸王府中这些人,都是一路风风雨雨陪他走来的,视他之重远高于自己性命。何况川王世子一事牵扯出来太多事情,楚胜男又一向性直,无怪乎反应如此大。

墨染心中清楚,于是也不曾在意这点情绪。只是楚胜男可以生气,他却不会,也不能。

因此他只是平静道:“无论如何,那小侯爷背后是整个梅花崖,万事谨慎小心,有情况随时来报。”

楚胜男见他心中有数,不再多言招人烦,很快就重新收敛好这段失态,行过礼后便又匆匆而去,留下一人一猫互相依偎着,说不清是谁靠着谁。

琅琊山。

许是春发之故,这段日子以来谢浔的身体状况总是不大好,偏偏他又贪恋一点春光坚持要出来看看透透气,没了谢允胡搅蛮缠,山上剩下的人拗不过他,只能要谢桐务必把谢浔看好了。

谢浔也不排斥,顺便将人当成了根知情知意的拐杖倚着,自己还顺道能少使几分力气:“安之年纪尚小,川王世子从当年一无所有的小乞丐做到一山四族的统领,想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谢允和疾冲的发展改变自然瞒不过身边人,前日里两人同游灯会,当天夜里就有人写好了信连夜送来,谢浔看过之后,虽已有所预料,仍不可避免地沉了脸色,一日都未曾再说话,今日便闹着要出来散步。

转了一圈郁气消解些后,谢浔这才心平气和道:“到底是年少情谊不能忘,还是心有所想别有所图?”

搀扶着他的谢桐脚步下意识停住,心中一紧:“您是说……”

他原以为谢浔只是烦恼川王世子的身份带来的麻烦,单纯怕谢允在两人相处上被拿捏住吃亏,竟想不到这川王世子竟然打了这个主意!

谢浔看向他,那双眼眸平静到几乎冷漠的地步,似乎能倒映出所有不堪人心,此刻有几许碎冰浮动。他没再说下去,只是长叹口气,分不清是因为体虚还是……心乏。

无论他如何忧虑,都已无法改变事情走向了。萧景函不行,天海不行,连疾冲和墨染那两人,也不行。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墨染不知何时又摸出了那枚乌铁赤字令缓缓摩挲着 ,属下快步而进,禀报道:“殿下,一切妥当,按照计划顺利进行。”

“一山四族斩杀催贡的官员,意图反叛……”

他好像听到大漠湿润水滴落在叶片上的声音,也不知是夜色里的刀锋亮还是倾照而下的月光更胜一筹,那夜里呼号不止的风,又带不带得走这一场血腥?

想必是不行的。

“边关……告急。”

告急了么?

墨染并不意外,他将手里的令牌重新丢了回去,笑容堪称恶劣:“准备明日的朝服吧。”  

“是。”

墨染看看漆黑天色,忽而想到:等他们收到消息,又会是什么反应?

进退两难的武安侯,无能为力的天海……一身锦绣华服在这时候成了禁锢他们的最大利器,这种滋味,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疾冲,你若不动于我才是麻烦。然而,你非但动了,甚至还自作聪明。不过是拿住了一颗心,便自以为有了倚仗可以与我一争?你能得到的确是你的本事,可人心这种东西,原就是天下最大的变数——

你终将会有追悔莫及的一日,蠢货。

他阖目掩去自己的讥讽,静静等待着,等天亮,等传召,等自己挟大势执起长剑,率军出征,平外族叛乱——

两军对垒,身为主帅的疾冲目光从兵士中巡逡而过,最后却落在了一旁的谢允身上:阿允你一定会帮我的,是吗?

他缓缓握紧了佩剑,几乎能听到剑刃于鞘中震颤的渴望声响。

“北堂……一族……”

06崩盘 上

天海一十五年,史书载一山四族拒不纳贡,斩杀使团共计四十七人,统领冲,反。宸王染亲征,领兵十万于大漠栢襄城方圆十里驻扎,战线拉锯至襄水一带。时隔三月,一山四族现兵败雏形……

史书的寥寥数语,却是他们真切而艰难的抗争煎熬。

走到如今这一步,疾冲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不论成败是非,只能拼尽全力一搏而已。他身后是多年追随生死与共的兄弟,眼前是自出生起就注定对立的“弟弟”,他的选择里绝不会有第二种。

疾冲竭力压制着因为战事不利累加的焦躁,身旁的副统领一挥手,兵士们有条不紊地压上,怀里抱着大红封口的酒坛。

他看看对面稳扎稳打的敌军,不再犹豫:“点火。”  

火把熊熊,随着升空的箭矢信号直直捅入坛口,橘红火焰在毒辣阳光中越发活泼的跳跃着,吞噬了封纸,一路蔓延向冰凉酒面。

没等它进一步扩张,疾冲已经再度下令:“放。”

燃烧的酒坛像是煮熟的饺子一样滴溜溜丢入敌方战场,酒水飞溅,肆意张扬的火焰顺势熊熊而起,疯狂燃烧着它所接触的一切。不少兵士下意识在脸颊干烤的刺痛中去扑火,以防烧到自己的衣摆和粮草帐篷,原本完美森严的阵型不可避免地随着人群骚乱出现了破绽。

战机稍纵即逝,疾冲紧紧盯着,在东侧士卒被挤乱的瞬间立刻下达了进攻的命令,却不知早在三日之前,墨染于柏襄城外扎营,在煌煌天光下被手下簇拥着,推动了地图上代表兵力的黑旗。

“一山四族统领势必会盯紧了柏襄城侧方一带,”

一枚黑棋稳稳落下,他白皙指尖不复以往养尊处优养出的柔嫩,被大漠风沙刮得粗糙了许多,掌心的茧子就分外显眼起来:“他动手那一日,我们便从襄水拿下他的后方。”

手指在地图上兜了个灵巧的圈,手里的棋子砸落在襄水之上,其余几枚零零散散的棋子和这最后一枚瞬间围成了一个圈,将一山四族尽揽在怀。

墨染料准了疾冲会发难,这一次也同样笃定疾冲一定会按照他所设想的走——

疾冲没得退,他一朝得势,多年怨气催化,太急于求成了,否则不会如此着急撕破脸。而这种心态注定他会被墨染算计到死,永无翻身之地。

柏襄城东侧大营一派人仰马翻,疾冲正欲举全营之力攻之,却陡然嗅到了一缕烟味。

今日风向偏西,宸王东营起火,味道怎么可能飘到自己这里……  

疾冲蓦地反应过来回身看去,滚滚浓烟从他身后而来,烽火连天,隔着重重荒山野岭,他也一下便辨认出了出事之地——

襄水?

他骤感不妙,犹豫几息后才有了决定:“通知前锋将军和监军立即撤兵!回城!”

副帅当下上前劝阻:“我们赶回去也得半个时辰。”

若是墨染早就有所准备,这么大的声势,恐怕此刻襄水已经陷落在即,而他们先前为了攻下东侧大营消耗不少,即便快马加鞭赶回去也难以挽回了。更甚者,倘若墨染再有什么后手——

他们这精疲力竭的人马估计刚好给墨染送一批饭后甜点,那就真没得打了。

还不如先撤回城,再寻求破局之法。可是哪来的破局之法?合围之势已成,兵力不如,机动性缺乏,只要墨染耐心足够,再围上他们几个月……

他们这一瓮的鳖不用捉就会自己闷死了。

疾冲知道己方情势渐趋恶劣,若说以前还能搏一搏,今日过后就只是等死而已。除非……

他在想的,早有人替他一桩桩盘算过了。

“要从柏襄城侧方一带赶回襄水,他已经来不及了。”墨染隐约含着抹笑意,将手里最后一枚黑色棋子点在了柏襄城,他下榻之处:“接下来就是我想要的人该动身来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忽有野风拔地而起,营地旗帜猎猎而动,将棋子吹了个东倒西歪,一盘部署从地图上悄无声息的抹去,却牢牢刻在了众将心上,等着对方依墨染所言一步步踏入陷阱。

前进无路,后退无门。

众人皆对他之谋划钦佩无比,抱拳领命:“属下明白!”

狂风乍起便息,只有太阳越发毒辣了。墨染形容一派轻松,竟不知从哪里摸了把扇子出来扇了扇。若不是看他身上的盔甲寒光,还有周身尚未散去的尘土血腥混杂气息,简直像是来此游山玩水的王公贵族,悠闲自在得很,十分招人恨。

也幸亏疾冲看不到他这样子,否则很难说会不会理智全失地冲来与他拼一场生死——

可惜他看不到,所以满腹心思都放在了眼前这个一脸执拗的小公子身上,大感头疼。

“不行!我不会同意的。”

他说得很坚决,然而对面的人也和他同样坚决:“可是又把握进入宸王营中的只有我。”

谢允虽然爱玩随性,但他出身梅花崖,在教导上谢浔不曾放纵半分,疾冲和墨染看得明白的,他自不可能糊涂。如今情势,一山四族再难有翻身之地,除非兵行险着——  

擒贼先擒王。宸王作为皇室嫡储,如果能把他抓到手,投鼠忌器,很多事情就还有得谈。但他也清楚自己的分量,日常从来都在中心位置身处重重保护之下,要抓他难上加难,偏偏谢允身法轻功天下绝顶。

疾冲明白,却只是又重复了一次:“不行!”

他把话说得明白,眸子里情绪幽微,谢允着急于局势,一时竟看不清楚:“一旦你和宸王正面交锋,梅花崖和侯府就都被拖下水了。”

谢允还要再劝,疾冲已经打断了他:“这是我和他之间的较量,不可以拉你下水。”

话说到这一步,谢允再想坚持也是无可奈何,只能郁郁闭嘴,看着众人神色一日比一日阴沉。可他也从来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倘若真是,谢允现在应该在梅花崖,也不会出现在大漠与疾冲重逢——

谢允轻盈地跃上屋顶,如猫一般灵巧地游走在各个视线死角之中下了山,没有惊动任何人。他看看眼前绵延营帐,又看看身后一山,暗下决心:冲哥这个驴脾气,等回去再哄他吧。

06崩盘 下

这应该是宸王身边的湘潭谋士了。

谢允一路千辛万苦地绕过巡防之人,摸到情报中宸王下榻之处附近,便见一中年文士在数位兵士的簇拥下在门口站着等待通传。

他匆匆打量一眼,很快将他与自己见过的画像之一对上了号,一边紧张又一边放心下来:此人据传是宸王心腹,极得看重,如今看来自己没找错地方。但接下来动手,一场惊心动魄是免不了的。

但都走到了这里,可没有半途而废的说法!

只他打量得太过匆忙,不曾发现在他的小脑袋瓜缩回去之后,那谋士遥遥瞥来的一眼。哪怕不曾看到半个人影,也不妨碍他冲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扬了个笑,很是意味深长。

大门打开,有兵士疾步而出:“大人,王爷请您进去。”

谋士略一点头便带着人马入府,谢允小心打量着情况,离得太远,他看不清众人脸上的表情,却本能地感到不安:有些不对劲……

他踌躇了下,却分辨不清不安感的源头来自于何处,只绷紧小脸准备见机行事。

府邸内,墨染已经换下了战场上的厚重盔甲,恢复往常文雅贵气的穿着,显然已经不把战场之事看在眼里了。

他手中茶盖一错,茶香弥漫而出,比不得京城贡茶的香气清远沁人心脾,有些浊感。墨染并不嫌弃,他虽然从不亏待自己,但也不是一个嗜好享受吃不得半分苦头之人。

苦涩压过甜味稍嫌粗劣的茶水入喉,楚胜男进门道:“王爷,您要的人入局了。”

唔,这大漠的茶也没那么差,别的不说,挺野的……

墨染一抬眸子,依然平静,只是唇角微微上扬,有笑容一步步攀上。

我明白哪里不对劲了!

街前两队人马交叉而过,谢允逼不得已,转身入小巷逃窜,不过才行了几步,就见有三五暗卫守在巷口不不逼近,脸上的恶鬼精铁面具掩去了所有活气。

他退了两步,提腿便从一旁没来得及收起的摊子上随便捞了件趁手工具同众人厮杀起来:我来得太过于顺风顺水!就算有情报和轻功傍身,也不该不出半点意外!

然而现在想明白了,却已经太晚。他功夫尚算不错,可比起轻功来只能说是普通,何况如今是以一打多。

一肘击中一人后颈,谢允终于在纠缠中露了空门出来,陶罐重重砸在背上,谢允在痛楚中不可避免地迟滞片刻,还不忘苦中作乐:幸好不是把刀捅过来,不过这样手下留情,想必已经知道自己是谁了。

今日之事,彻头彻尾都是个局啊。为抓一个自己,真是好大的手笔……

碎瓷飞溅而出,谢允眼前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它们飞射向何方,自然也就无从躲起,只是手背和胳臂上痛楚火辣燃起,烧灼着他的心。

“停手。”

一道陌声的年轻男音响起,谢允心知自己已逃不掉,索性等着看这个让自己吃了这么大亏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那人着紫穿柳而来,一身贵气,温和而疏凉的眸光与他交汇之时,两人都怔住了。

宸王和冲哥就算是兄弟,也未免长得太像了些,可这么像的两个人,却绝不会有人认错他们,因为除去五官身材,从细节到气质,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

冲哥太野太炽热,而眼前这个人却截然相反,他……是冷的。

谢允无声叹气,等着对方把自己打昏运走,还有些不甘心:还不如不来,敌方的首脑没抓到不说,自己也送货上门,免费给了对方一个拿捏的把柄,啧,丢人。

而墨染,他看着谢允抬眸看来,活似记忆里那人回身一望,连那份从容淡然都那么相像,眉眼几无二致,算无遗策的人头一次失态,无声呢喃:“阿毅……”

谢允被打昏倒下的瞬间,他心跳蓦地停摆,差点冲上去将人扶进自己怀里——

饶是如此,看着谢允人事不知的昏睡模样,他凝望半晌,还是没忍住抬了手,忐忑而迟疑地小心抚上谢允侧脸。冰凉的指尖被体温激得微缩,墨染浑身都难以自持地颤抖着,不得不闭眼掩饰下情绪,只是心里说不出是何种滋味。

记忆里那人再度出现,恍惚与谢允合成同一道身影,回身一望:“墨染!”

真实的体温……

不是梦……

阿毅……

幸好,我现在闭着眼。

墨染自嘲,任凭眼底潮湿泛滥。

狼稷山上,顾峥收到传信后片刻不敢怠慢,当即转身就要去寻人。未料他推门进来却只瞧见了一个空荡荡的屋子,疑惑不过片刻,熟知谢允性情的他便反应过来,转身就冲了出去:“这个活祖宗!”

此时把他活祖宗逮了的人还在商议要如何处置。

“没想到啊,这世间会有如此容貌别无二致的两个人。”苏寻仙颇为感叹:“你还要动手吗?”

“当初不知样貌本王都决定这么做了,”墨染掀起抹笑,说不清是个什么情绪,只表露出十分的势在必得来,“阿毅在天有灵,心疼我给了我这样一份大礼,为何不继续?”

漆黑的汤药,残缺的月,还有失而复得的那张脸……  

墨染坐在床边,谢允依旧昏睡着,不知道那人垂目看过来时,是温柔多一些还是冷漠更多些。

早在疾冲发难之前,他还在京城宸王府中,他料定疾冲不会忍太久,那时既然已经对疾冲有了安排,又怎么会放任谢允一直守在疾冲身边,给人带来可笑的希望,滋长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小侯爷当初被武安侯拼了命送出去保平安,梅花崖主膝下无子,视他如同亲出。”

“‘温柔乡’一旦入体便伴随终身,拿住了他可不就是拿住了武安侯府和梅花崖。”

有时候,哪怕是苏寻仙也无奈于他的狠绝手段,不知该赞改贬,亦或是叹:“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也就你干得出来了。”

那时他只是无所谓地一笑,并不在意后果。而如今……

如今疾冲没有回头路可走,而他,也绝不回头。

下人挥退,苦涩药汁入口而不过喉,渡给身下这个万事不知的小公子时,墨染忽地笑了:原来,‘温柔乡’是这个味道。

温柔乡,顾名思义。毒性极强,再武力高强内力也会被全部压制,毒性发作之时意识不清,只能识得以其血为药引之人。沉醉温柔乡,英雄不思梦。受药者除非药引之人亡故,否则……

终身不得解。

谢允终于再度睁开了眼,却不再有往常的狡黠灵动,只是本能贴紧了身上人,像抱着一根救命稻草般用力而绝望。

可是稻草救不了命。

他只能在一片混沌中舒展身体,被稻草缠绕着一起下坠,落入更黑暗的深渊。

墨染抚过谢允脸颊,看到那双眸底水意朦胧天地,不止动作,连声音也轻了许多:

“疼了?本不必如此的。”

“可阿毅……”

“我太想你了。”

于是那双眸子终于凝出了一滴泪,悬在眼尾处。墨染看到了,没有去擦,任凭它在交缠里,在驱逐他心中冰冷荒芜的温度中缓缓消失,不曾留下半分痕迹。

第二日,谢允在刺目的金红和拆骨般的疼痛中睁眼,随着混乱记忆一同在他面前铺开的,还有另一个人的声音。

“醒了?”

墨染随意披着寝衣,一小片光洁胸膛落入谢允眼底,他目光没有半分闪躲,却也没有胜者的骄傲得意,只是平静道:“小侯爷进入我军腹地就该想明白我此次动兵的目的是你了,想要疾冲和一山四族平安就乖乖跟我走。”

谢允略显艰难地支起身子,未发一言,只是垂下了头,显出倔强的轮廓。看不到那张脸,墨染手指微动,冷静得近乎漠然,好像昨夜那个清醒着点燃一切的人不是他一般:

“昨夜之事,本王也会给你一个交代。”